可是欧比旺又做错了什么

【盾冬】纽约没有霓虹

#片段式写作#

 

资产被回收的七个昼夜——冬兵终于意识到他比以往任何一次回收后都要安全。

 

冬兵被史蒂夫·罗杰斯接回了家里,弗瑞做出的最大让步是在他的脚踝上装一个有电击装置的跟踪器。

 

托尼善解人意地在冬兵机械臂里植入了一个身体状态检测芯片。

 

“说实话,真没想到我居然是唱白脸的那个。”托尼感叹。

 

“他除了把冬兵电晕以外不会有任何副作用,”班纳在一旁打圆场,“只要他不主动破坏跟踪器或是金属臂受力过大就不会触发电击。”

 

“多大受力?”

 

“打碎一个普通人的肋骨。”

 

“你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正常用力吧?”史蒂夫很不赞同地反问。

 

“这就意味着他很危险,我希望你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弗瑞冷淡地应道,“我需要他绝对可控,而不是连你都揍。”

 

“他需要时间,谁也不能保证意外,”史蒂夫提高了音量,一股无名怒火窜了上来,几乎剥夺了他肺部的全部空气,他双臂撑着弗瑞的办公桌,从上而下俯视着坐在桌子后冷静得令他几乎要失态的人,“他是一个活人,没有人可以控制一个人。”

 

冬兵穿着病号服,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漠然地看着这场争吵。他在被这个金发男人俘获的那个早上,他的管理员和给他做检查的医生也吵了一架,医生需要测试他与金属臂相连的神经的灵敏性,管理员认为不需要在他身上浪费吗啡。于是他那天的左臂不时传来阵痛,严重影响了他的作战发挥,他在被男人反手压在地上时左臂接缝处几乎要失去知觉。冬兵向来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他永远都比任务活得更久,但男人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对于一个在刀尖舔血的兵器而言,这种失误致命而充满蛊惑。

 

史蒂夫没打算把冬兵关在家里,他甚至给自己的大门录入了冬兵的指纹。他也没与冬兵有过多交谈,史蒂夫正在逐渐让冬兵适应自己的存在,就像在黑暗里停留太久的人来到地面时依旧要给眼睛蒙上一层布。他们都需要时间去跨越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史蒂夫并不介意他是那个走完一百步的人,这和冬兵漫长的等待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根据九头蛇遗留的报告记录,詹姆斯·巴恩斯是他们最难掌控的冬兵,也是最出色的冬兵。他们花了双倍的时间去清理他脑子里的东西,最后是史蒂夫坠机的消息结束了这个令双方都煎熬的过程。冬兵在冷战期间被紧急召回了三次,没有人知道是什么触发了他本该被粉碎彻底的记忆,他第一次失控的时候在圣彼得堡毁了半个基地,只因为那个金发碧眼的管理员在与冬兵的肢体接触中粗暴得过了头——资料里没有指明是何种肢体接触,仅是简略提到了对脆弱器官的伤害,仿佛这件事令九头蛇备受侮辱。史蒂夫当然知道是什么接触,这类行为在其他时间段的报告里被过分详实地记载着,冬兵的逆来顺受仿佛成为了九头蛇的荣耀。

 

他们有能力铸造、控制和毁灭一个强大而漂亮的武器。九头蛇就像豢养猛兽的富人般欣赏着冬兵的混乱,并将他作为奖赏与权力的象征代代相传。

 

冬兵在那次失控后很顺从地被九头蛇派来的特勤队押送回去,他右肩中弹,左臂被炮火留下了黑色的焦印,锐器划破了他的作战服,腹部连同膝盖以上都被各种人的鲜血浸透。被他扔在脚边的步枪已经打没了子弹,士兵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狰狞地瞪视苍白的天空。他被发现时正冷静地坐在墙角,用雪压住伤口,就像是最后一个战士,坚守着一座已经败落的城池。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后果,但对此毫无惧意。士兵们不知道这种勇气是出于被混淆了记忆后的无知还是更坏的原因,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举着机枪将手无寸铁的冬兵团团围住,然后看着他像一个野兽般被击昏,拖进了他们无权进入的战机。

 

“他从来不会这么对我。”冬兵在洗脑开始前这么说,他的头被过分后仰着绑在椅子上,脆弱的喉咙在冰凉的空气里绷紧,这令他说话的声音更加微弱,围着他的科学家如临大敌,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个“他”在指代谁,他们不喜欢资产逾越了既定的轨迹。

 

迎接冬兵的是管理员的一个耳光和反复的电击。

 

“资产很难被彻底洗脑。”这句话在冬兵的档案上出现了不止一次。

 

史蒂夫不知道冬兵如何撑过这七十年,这就像在迷雾中游过英吉利海峡。他感受过列宁格勒的冬天,青色的天空地笼罩着大地,马路上鲜有的行人步履匆匆,寒风浸入骨髓,抹去了夏日的记忆。他想象着数十年前,冬兵如何走过某条长街。

 

Day1

冬兵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沙发上,身上是史蒂夫的外套——这是史蒂夫在接回冬兵的第一天给他穿上的,傍晚的凉意让刚从复仇者大厦出来只套了一件单衣冬兵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寒颤,史蒂夫用他的机车夹克把冬兵裹得严严实实,袖子刚刚遮住了冬兵的手。之后冬兵似乎便视其为他的所有物,再也没有把衣服还回去的意思。史蒂夫不太确定冬兵的行为是出于胃疼还是仅仅是困倦,托尼在他手机里装上的程序告诉他冬兵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史蒂夫想将把脸埋在抱枕缝隙里的冬兵翻过来,但在他刚刚触碰到冬兵肩膀时后者就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有些惊慌地望着他,嘴唇被咬得苍白。

 

“没事了,”史蒂夫被冬兵剧烈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微微举起双手,试图让对方安心,“你很安全,这里很安全。”

 

冬兵看向史蒂夫的视线依然夹杂着些困惑,他微微舔了下嘴唇,然后凝视着史蒂夫的脸。

 

“我是史蒂夫·罗杰斯,”史蒂夫耐心地重复着这句被他说了无数次的话,“我是你的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

 

他在每次对冬兵的审讯前后都会这么对冬兵说,他在托尼和班纳对着冬兵机械臂维修的时候也会这么说。史蒂夫知道冬兵能够理解的信息很有限,史蒂夫希望他能让冬兵意识到他已经脱离了九头蛇的控制并且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但冬兵对此并未有太多反应,史蒂夫简单的重复似乎只安慰了他自己。

 

史蒂夫发现即便自己走进了冬兵的安全距离,后者也没有太多反抗,他甚至可以用顺从来形容,这让史蒂夫觉得那个脚环尤为可笑。但冬兵会对他的动作感到紧张,从他绷紧的肌肉和过分警惕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现在冬兵正紧紧地注视着他的表情,僵硬地坐在沙发边上,史蒂夫敢说那种姿势一定不好受。

 

“你在难受吗?”史蒂夫问。

 

意料之中的沉默。冬兵从昨天晚上住进来之后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用自己过分拘谨的肢体语言保持着与史蒂夫的距离。史蒂夫知道冬兵在观察他,他时常能感到背后的目光,但等他转过身去后冬兵又只是望向别处。史蒂夫也发现冬兵几乎不会在与他共处时做任何事,昨晚他用了二十分钟试图让冬兵吃饭,眼见着冒着热气的菜饭都要冷下去,史蒂夫决定向班纳求救,班纳那里有冬兵完整的行为分析,他当然也拿回去了一份,但他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准确。然而当史蒂夫打完电话回来后,冬兵的盘子已经空了,他似乎没有预料到史蒂夫会再次折回,有些紧张地抓着叉子,等史蒂夫将那把可怜的叉子从冬兵的手里解救出来时,冬兵的掌心已经被硌出了一道白印。

 

“冬兵有他自己的一套价值系统,当管理员暂时空缺时,他会在认为自己犯错后惩罚自己,以确保不会在管理员得知后对他实行更严重的惩罚措施。”这是班纳对他的原话,但他没告诉史蒂夫的是在冬兵眼里何为犯错。

 

而摆在眼下令史蒂夫更反胃的事情是,他似乎知道了冬兵为什么过分顺从。

 

“你没做错,”史蒂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躺在那里。”

 

他看到冬兵眼里的戒备淡去了,肩膀微微放松,史蒂夫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继续追问的好时机,他犹豫了几秒,转身离开。史蒂夫听见了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等他站在台阶上回头看时,冬兵已经又将自己埋在抱枕之间,对于一个杀手过于突出的腰部曲线被那件厚实的夹克隐去了大半,棕色的头发散乱在外面。

 

Day2

冬兵第一次主动与他沟通是第二天午饭后,史蒂夫选择在冬兵进食时出去修理草坪,阳光照进了宽敞的阳台,在地面上印着几道明晃晃的亮斑。史蒂夫自从将冬兵带回神盾局后就几乎没有回过自己的住所,他曾经以锻炼身体为由婉拒了托尼在他院子里装上AI系统的建议,很显然此时他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被社区罚款了。

 

“长官。”冬兵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在身后炸起,史蒂夫觉得自己把草坪修秃了一块。

 

他又开始反胃了。

 

史蒂夫手忙脚乱地关掉了割草机,用袖子擦掉鼻尖和额角的汗。冬兵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白色衬衫遮住了浅灰色休闲裤的系带,半长的棕发有些乱糟糟地散在肩头,然而目光却是疏远而冷淡的,与这个温和的午后格格不入。

 

“叫我史蒂夫。”

 

冬兵迟疑了片刻:“好的,长官。”

 

“不许叫我长官。”史蒂夫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冬兵的反应,他害怕自己在冬兵眼里每一刻的形象。

 

“史蒂夫。”冬兵没有什么感情的重复。

 

史蒂夫突然感到一阵愧疚。他知道冬兵并未记起他,这种称谓的变化毫无意义,冬兵不过是在执行一个命令,而他却几乎要为此崩溃大哭。他从未听过自己的名字用如此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语气说出来,这让他有一种交织着负罪感的满足与空虚。史蒂夫很想让冬兵顺其自然地称呼他,直到他称他为“史蒂夫”的那一天,冬兵的顺从只会让他有一种被识破内心奢望的羞耻,他永远也不知道某一刻是冬兵真的在亲近他还是伪装得过分专业。

 

“你做得很好。”史蒂夫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地,不受控制地发了出来。

 

“您说过您认识我很久。”冬兵就像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你想起什么了吗?”史蒂夫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他费了点劲儿稳住自己差点冲出去的脚步。

 

“那您知道我发生过什么吗?”冬兵问,他停顿了一下,“您也在那吗?”

 

史蒂夫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他尚未从冬兵敢于对他提出疑问的惊喜中缓过来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史蒂夫硬生生在太阳下冒了一身冷汗,他敢说自己的表情一定过于震惊或是严肃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冬兵已经半跪在地上,左手几乎要嵌进大腿里,有些瑟缩地仰望着他。

 

“操。”史蒂夫轻声骂了一句。

 

“你没做错什么,”史蒂夫蹲了下来,他也确实要蹲下来,史蒂夫觉得自己有一阵眩晕,“站起来。”

 

冬兵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思,史蒂夫轻轻将手覆在冬兵的手上,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史蒂夫敢说他的腿上已经被掐出了淤青。史蒂夫缓慢地搭上冬兵的肩膀,他在接缝处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将冬兵搂住,他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冬兵很顺从地跪着接受着他单向的拥抱,他的双臂垂在身侧,勉强维持着平衡。史蒂夫察觉到冬兵并未将全部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只是将人抱得更紧,然后很没形象地将头埋在了冬兵的颈侧。

 

“我不在那里,对不起,”史蒂夫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离冬兵近一点,“对不起。”

 

明明冬兵才是那个需要被修复的人,史蒂夫却觉得自己比冬兵还要冷,他和冬兵接触的皮肤几乎要灼烧起来,连同他的那份幻想一起烧得遮天蔽日,飞散的粉末落在他的心脏上,刺痛着神经。

 

史蒂夫不知道自己抱了冬兵多久,他似乎在遇到冬兵后就失去了时间概念,久远的记忆与当下的现实在他的脑海里错位,冬兵的寡言少语拉长了时间的尺度,他对未来的希冀又太过遥远。

 

“您什么时候见过我?”冬兵的声音闷在史蒂夫的肩膀里。

 

“很久很久以前,”史蒂夫将冬兵拽了起来,他看着冬兵半张的双唇,克制着吻上去的冲动,史蒂夫觉得自己需要一些证据来证明他和冬兵正在一个与世无扰的地方,有充分的时间与空间去等待属于他们的生活,“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

 

“然后我把你弄丢了,”史蒂夫本是想继续那个拥抱,但他又想看着冬兵绿色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熟悉的光芒,“我很抱歉。”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也不用惩罚自己。”

 

Day3

冬兵史蒂夫睡着后出了门,几乎是同一时间史蒂夫的手机便响起了警报。史蒂夫在床上愣了两秒,披上衣服跟了出去。

 

冬兵在十点时就被史蒂夫叫去休息,他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史蒂夫的拥抱和过分悲伤的表情像一把刀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发生了一场海啸,有用的无用的消息都涌了上来,但又在剧烈的疼痛后留下一地狼藉。他尝试着从散乱中理出点头绪,但那场潮水将一切又带走了。冬兵只能抓住一些零散的碎片,毫无章法地拼凑着过去。

 

冬兵保留了他身为冬兵时的全部本能——侦查,躲避和一些放纵的方法。

 

他的管理员带他去过酒吧,当然他不是去享受人生的那一个,冬兵被管理员强制灌下那些辛辣的液体,血清让他不会喝醉,他对烈酒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但是管理员向来不喜欢好好让他喝下那些东西。冬兵跪在地上,前襟被浅红色的透明液体浸湿,还有一些流到了裤子上,潮湿的衣服黏在受伤的皮肤上,每次洗澡都是一场灾难。

 

冬兵凭借本能找到了他常去的酒吧,他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绕到了酒吧后面,那里是一个狭窄的通道,在两座高大的建筑之间,空调外机和后厨的排气管都装在这里,焦油在墙面留下了深黑色的痕迹。地面上是凹凸不平的砖块,无主的自行车被随意丢弃在墙根。

 

史蒂夫远远地跟在冬兵,他不确定冬兵有没有发现他。

 

冬兵在连昏黄的,早已被醉汉的拳头、刀具和青年人疯狂的赌折磨得几乎要罢工的路灯都不愿意施舍光亮的通道里,又闪回了一段记忆。仅仅是一刹那间,几乎撕裂了他的神经,他全身都在疼。冬兵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坑坑洼洼的地面积着白天的雨水,酒瓶的碎片到处都是,酒混在水里面,沿着砖缝蜿蜒。没有灯光,他只能看见一片深色的轮廓,巨大的垃圾箱立在他的对面,箱盖上趴了一只弓着背的猫。冬兵确信自己的裤脚已经被脏水浸透了,也许不仅仅是脏水,还有些别的,你指望一个酒吧的后巷有什么?烂醉的人们在这里聚集,吐了一地又晃晃悠悠地被扶上出租车,没有人会打理这里。这是一片被遗弃的地方,荒芜得就像他自己。

 

这是史蒂夫的衣服——这是冬兵在逐渐舒缓下来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史蒂夫。

 

他几乎要惊慌地站起来,然而冬兵又想起史蒂夫对他说的话,史蒂夫说“他永远不会伤害他,他也不用惩罚自己”。

 

他能相信他吗?

 

冬兵察觉到这个管理员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他这次被回收的经历也不太一样。他在被史蒂夫带走后没有经历太多的痛苦——除了由于医生的例行检查而始终隐隐作痛的左臂,但那与史蒂夫无关——他甚至没有被任何人训斥。史蒂夫为他提供了浴室而不是高压水枪,史蒂夫为他准备食物但不会给他计时或是将餐盘扔在地上,史蒂夫有一柜子的酒但不会倒在他的身上,史蒂夫会拥抱他但不会占有他。

 

史蒂夫还说“他们还是孩子时就认识”。

 

冬兵当然知道什么是孩子,但他想象不出自己幼年的样子。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瘦小的,金发的身影,但那不像他,更像是史蒂夫,尽管那个身影看上去比史蒂夫脆弱得多,他一手就可以拧断那个细弱的脖颈。

 

冬兵粗重地喘着气,他几乎要吐出来。冬兵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幽灵,他看见大厦灯火通明,霓虹灯在公路上照着晚归的车辆,隐没了星辰,而他坐在一片废墟里看着人类文明。

 

然而冬兵觉得自己从未比此时更接近一个人类,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像一个生物那般呼吸。

 

Day4

“我想带你去托尼和班纳那里再做个检查,”第四天早餐时,史蒂夫开口,他正在准备早餐,后者正安静地坐在桌角,“九头蛇带来的伤害不是短时间就能全部查出来的。”

 

冬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他身上很干爽,衣服也换成了新的。冬兵不敢相信自己经历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无知无觉,他洗脸的时候在自己脖颈上看见了一个细小的针眼。冬兵猜测那是镇定剂,但他对此没有任何恐慌,相反,他从未如此安心。

 

“史蒂夫不会伤害他。”冬兵想,他看着镜子又出声重复了一遍,洗脸时溅起来的水珠粘在了他额前的头发上。

 

“定义伤害。”短暂的沉默后,史蒂夫看见冬兵的头抬了起来,他的动作很缓慢,朝阳的日光柔和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上,填补了脸颊稍许的瘦削,也照亮了他身后的一地残骸。史蒂夫在那一刻感到了一阵撕裂,他似乎猛地从这个静谧的清晨里被扔了出来,冬兵在过去数十年里的遭遇比冰冷的档案更生动地在他面前全然打开。他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意识到这个曾身处血渊之中的人对某些方面的认知干净纯粹得仿佛那些恶与死亡从未爬上过他的脊背,试图摄住他的灵魂,将他溺死在那片诅咒之地。史蒂夫甚至能想象出一条漫长而幽深的甬道,从四十年代的冬天一直通往这个有着缺角桌布的餐厅,冬兵在甬道里踏过尸体,捡拾着支离破碎的记忆,对一切在最卑微的泥尘里的痛苦都早已麻木。此时此刻他正走向这盏被史蒂夫点亮的清晨,墙壁上被照亮的刻字与震耳欲聋的回声终于不再是恶毒下贱的谩骂与贬损。

 

冬兵用正在试图自我恢复的大脑努力地思索这会将他引去何方,他这么茫然地史蒂夫就像看着一个过分美好的幻想,他似乎忘记,或是忽略了一切遭受过的折磨,于是连安慰与道歉在这片光滑如新生的处子地上都无落脚之处,这让史蒂夫感受到一阵胃部的抽痛。

 

“伤害会造成疼痛。”

 

冬兵又埋下头,似乎在思考疼痛的含义。

 

史蒂夫坐在了冬兵的对面:“你不想去也没关系。”

 

“我不想见到别人。”冬兵说。

 

这是冬兵第一次反驳史蒂夫的观点,史蒂夫觉得自己快要笑出来了,他终于在冬兵眼里和“管理员”有了区别。班纳说冬兵永远不会反驳管理员,他只会在管理员允许后提出疑问。史蒂夫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情绪不要有太大的波动,减少给冬兵带来的困惑。

 

“那就不见别人。”史蒂夫温和地说,他感觉冬兵似乎也放松下来了,冬兵对他的情绪很敏感。

 

冬兵在史蒂夫离开前便拿起史蒂夫递给他的面包放进了嘴里,他看着史蒂夫略有些惊讶的表情,一时不知该不该咬下去。然而史蒂夫只是很快恢复了常态,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冬兵的头上,见后者没有任何过激反应时在那里搓了搓,然后继续坐回了原先的地方,开始了他的早餐。

 

一切都在变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Day5

然而并非一切都像表面上那么顺利。

 

史蒂夫被紧急任务叫到了复仇者大厦,对交叉骨的审讯有了新的进展,这对清扫九头蛇残部,解除九头蛇的威胁有巨大意义。冬兵被一个人留在了史蒂夫的房子里,他在史蒂夫的门口停留了大约有一刻钟,推门而入。

 

冬兵有些心虚地观察着史蒂夫的房间,他在史蒂夫的床头柜上看见了一张他的照片——他当然认得自己的脸,但那张照片却又令他感到陌生。这和史密尼森里的那张超大幅照片不太一样,照片上的他坐在行军床上冲着镜头微笑,外套被他拿在手里,军帽歪戴在头上,手里是一本翻开的书。冬兵用他的右手抚上了相框,他对着洗手台的镜子尝试着做出和照片类似的笑容,却没有任何效果。他嘴角的肌肉过分僵硬,冬兵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有多余的表情。

 

冬兵坐在史蒂夫的床沿,他凝视着那张照片,试图寻找自己的存在。他在一条甬道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太久,不顾忌任何后果,也遗忘了一切灾难,像是一个机器一样机械地行使着命令,而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缩在了冬兵的外壳里——他不想这样的,冬兵想,这一定不是他的本意,史蒂夫对他现在的样子很失望,他怎么会主动让史蒂夫失望?现在他需要停下来,他需要转过身去看那片被他毁坏得破败不堪的甬道,从他最初美好的开始到他犯下的一切罪行。

 

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史蒂夫。

 

一条裂纹从古老的冰面尽头蔓延过来,像是一座冰山在远方垮塌,海水从裂缝里涌上来,先是浸透了冬兵的靴子,然后攀上了他的脊背,试图将他拉下去,拉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水压会把他压垮,他现在已经开始难以呼吸。

 

巨大的撕扯感让冬兵感到一阵反胃,他颤抖着将相框放到原位,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卧室,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决定不要弄皱史蒂夫的床。冬兵几乎是扑在了沙发上——那个在他初来乍到时唯一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他恍惚地摔到了抱枕里,失重感将他又拉入了那个雪天,冰凉。风雪在耳边呼啸,混杂其中的还要无数的尖叫。他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生命里最后的声音,那些在档案馆里被封锁的记忆在他终于摸索出自己过去的时候清晰得不可思议。噪音几乎是在耳边咆哮了,恐惧和愤怒报复一般攀上了他的神经,在大脑里打了个死结。他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在受训和洗脑时发出的尖叫。他的左臂几乎是在超负荷工作,机械的运转声剥削着烫手山芋一样的人性。他人类的那只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机械臂,但除了让右手被开合的叶片划出血外不会在左臂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坠落时西伯利亚的低温将他彻底麻醉了。冬兵又想去抓自己的胃,然而他所做的只是在那件可怜的衬衫外粗暴地挤压揉搓着,受伤的手指渗出的血在衬衫上留下了殷红的痕迹。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把胃酸也吐出来。然而实际上他的胃早就空了——史蒂夫为他留下的早饭还在餐桌上,装着牛奶的玻璃杯在晨光下泛着光,似乎在嘲笑他的无力和痛苦——仅仅是一阵酸涩哽住喉咙,他想去摸自己的匕首,但史蒂夫没收了他的所有武器。

 

冬兵颤抖地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右手,仿佛那些血来自久远的过去。

 

他是冬兵。

 

他也想起了时间尽头的那一点,他是巴基,那个在为同盟国作战的,步兵第107团的中士,咆哮突击队的成员,史蒂夫最信任的狙击手。

 

史蒂夫还未这么称呼过他,这令冬兵感到一阵窒息地慌乱。

 

冬兵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子,对史蒂夫撞破他此时狼狈样子的恐惧几乎要让他吐出来。然后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是人,不是一个物品,此时他正虚脱地坐在自己挚友的沙发上,没有监视器,没有突然的冷水,再没有人会对他施以暴行。他就是巴基本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是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无解的难题。

 

Day6

史蒂夫手机里装的的报警器在凌晨响了,然而将他吵醒的是先于报警器的一声巨响。史蒂夫几乎是立刻奔向冬兵所在的客房,冬兵正蜷缩在地上,他带着脚环的那条腿在不自觉地痉挛。

 

史蒂夫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原因去摸了冬兵的颈动脉——它还在跳动。

 

班纳向来靠谱。

 

冬兵的床头柜被推力丢到了衣橱旁边,床头柜上的摆件在地上碎成两半,柜角在白色的衣橱上砸出了了一个巨坑。冬兵身下的木地板翘了起来,木头的碎屑到处都是,他的左手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卡在那个坑里,显然电击导致的晕厥没有给冬兵任何反应的机会。史蒂夫将冬兵抱去床上,把床头柜拉回原位,扫掉地上的碎末,又找来了一张毯子盖在那块破损的地板上。然后他听见了螺旋桨的声音——该死,神盾局不睡觉吗?

 

几乎是强忍着怒意,史蒂夫打开了房门,弗瑞领着一众特工站在他家门口,像是对这一天等待已久。史蒂夫不知道其他知情人是否也是这样,他们对冬兵如此苛刻以至于盼着他犯错。

 

“劳烦您大驾了。”史蒂夫靠着房门,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他甚至没有打开客厅的灯,屋檐下一盏白色的冷光阴森森地照在双方的脸上。

 

“解释一下情况?”弗瑞对此毫不在意。

 

“我以为你们至少会在白天过来。”

 

弗瑞似乎没有意识到史蒂夫的嘲讽:“特工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

 

“巴基还没醒。”

 

“那就等他醒,”弗瑞说得很有耐心,“我需要知道冬兵失控的原因,这是对美国人民负责。”

 

“巴基该死的没有失控!”史蒂夫压低了声音怒道。

 

“那是你的一面之词。”

 

史蒂夫几乎想要将神盾局的人赶回去,然后他听见了身后轻重不一脚的步声。

 

“巴基?”史蒂夫诧异地回头,他没想到冬兵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醒过来,弗瑞似乎也没有想到,史蒂夫觉得他隐约听到弗瑞骂了一句班纳见鬼的科技。弗瑞忘了班纳也是个会“失控的怪物”,史蒂夫突然有些幸灾乐祸和庆幸。

 

“史蒂夫?”冬兵的声调有了起伏,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史蒂夫叫他的名字。冬兵有些困惑地看着门口戒备的特工,然后有些尴尬地站在了原地,虽然他之前对于那个脚环没有任何异议,对史蒂夫与弗瑞的争吵也没有任何反馈,但他记得这些东西,他只是不擅长表达——他曾经不被允许这么做。

 

他又给史蒂夫找麻烦了,冬兵想,这不是他的本意。

 

“对不起。”

 

“你叫我什么?”史蒂夫突然觉得自己踩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你不用对我道歉,永远不用。”他有些颠三倒四地说着,打开了客厅的灯。史蒂夫紧紧地抓着冬兵的肩膀,后者正眯着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你再喊我一次?”

 

“史蒂夫。”冬兵有些无奈地又说了一遍,他意识到自己在昨天上午整理完沙发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史蒂夫和他的唯一沟通就是将晚饭送到了他的卧室门口——史蒂夫对他在上午的经历一无所知,他庆幸自己没有搞脏沙发。

 

“你想起来了什么?”史蒂夫死死地盯着冬兵的眼睛,仿佛那里正燃着一簇火苗。

 

“大部分,”冬兵如实回答,“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了噩梦。”

 

“我只是做了噩梦,真的很抱歉,史蒂夫。”冬兵又重复了一句。

 

“不要说‘抱歉’。”史蒂夫猛地把冬兵搂住,他几乎遗忘了神盾局特工的存在,弗瑞不得不咳嗽了两声,然后在冬兵有些忧虑的注视下踏上了史蒂夫客厅门口的瓷砖。

 

“他没换鞋。”冬兵皱眉,史蒂夫在他肩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史蒂夫转过身,将冬兵护在了身后,“如你所见,他只是做了个噩梦。”

 

Day7

冬兵跟着史蒂夫去了市中心,史蒂夫说要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二十一世纪,他们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直到华灯初上。弗瑞在收到特工的报告后才知道冬兵出了远门,托尼给他的报警器没有任何反应。

 

“你可以开始体验生活了。”史蒂夫习惯性地搂着冬兵的腰,后者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两个人就这么默契地在人流里走着,玻璃橱窗里光怪陆离的商品令冬兵有些吃惊,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些东西。当然他才不会让史蒂夫看他出糗,来自巴基的好胜心此时占了上风。冬兵很小心地隐藏起了自己对新世纪人们生活的赞叹,他表现得就像对此熟识已久。

 

然而当他看见情侣们在街上拥抱亲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上帝,现在连姑娘们都可以在公共场合亲密了吗?”

 

“当然,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同性恋婚姻三年前就在纽约州合法了。”史蒂夫很欣慰地看见了冬兵瞪大的眼睛——扳回一局。

 

“噢。”冬兵有些干巴巴地说道,他突然觉得史蒂夫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别扭了起来,这让他差点在人行道上绊倒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拥有这些,”冬兵说道,“我是说,即便在小时候,或是我们在军队里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想到有今天。”他看着那些巨大的LED广告牌和人们在手里拎着的夸张的购物袋,这几乎是一个出生于物资匮乏的时代的人们想象力的极限。

 

“我们当时最喜欢在军帐里干什么来着?”

 

“我们会讨论姑娘。”冬兵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知道史蒂夫想听什么,但他不说。

 

“我们会讨论打完仗怎么样,”史蒂夫报复性地捏了捏冬兵的腰,冬兵今天穿的是宽大的卫衣,他有些失望地只捏到了一片布料,“我还等着霍华德嘴里的未来成真。”

 

“我就想着回到乡下,有一个自己房子,”冬兵说道,“你总是有着远大抱负。”

 

“我只是想着那些科技会不会让我们在乡下的生活更轻松。”史蒂夫顺着冬兵的话应了下去。

 

“天啊,”冬兵几乎是有些诧异地扭过头来,“那个在姑娘面前一句俏皮话也不会说的小史蒂薇去哪了?”

 

“你可不是姑娘。”史蒂夫笑着看过去,不出意外地看到冬兵撅了撅嘴。

 

两个人都默认了那个“我们”,这令冬兵感到有些新奇,他又偷偷瞥了一眼史蒂夫,后者依然在望着他。冬兵觉得自己快要像一个姑娘一样多愁善感了,尽管他并未有什么过分激烈的情绪,但属于冬兵那一部分显然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变化起伏——他仅仅是想到自己现在正在被史蒂夫紧紧地搂在臂弯里就有些呼吸困难。

 

“我喜欢纽约的晚上,”冬兵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霓虹灯很漂亮。”

 

冬兵在纽约执行过数次任务,他在史蒂夫被发现依然活着后每个季度在纽约执行任务的次数只增不减,其中大部分是在晚上。冬兵从来没有注意过二十一世纪的照明,他不需要光,他需要的是潜伏和隐藏,唯一证明冬兵价值的东西就是一场完美的暗杀。

 

在冬兵的世界里纽约没有霓虹,纽约只有脏乱的巷子,喧闹的酒吧,富人们整洁的宾馆套房和那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货币和疯狂的娱乐。

 

史蒂夫撬开了他的窗,他看见了流彩的灯光,华丽得就像一场晚会。

 

他们在四十年代冬天畅想的未来如约而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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